封面新闻记者张杰
作为当代中国独具风格的小说家,孙犁的创作生涯有两个高峰——80多年前创作的《白洋淀纪事》以清新俊逸之风,让中国现当代文学版图上多了一块名为“荷花淀”的文学地标;晚年的《芸斋小说》沉郁顿挫,大智若愚,既天真又老辣。文白相间的长短句、询问句交替,古汉语词汇大量涌现,与中国古代小说文脉贯通,得魏晋小说之真传。此外,孙犁热爱藏书,嗜爱读书,其读书记、随笔、杂感,深得鲁迅之风,尖刻泼辣,穿骨入髓。
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上孙犁,将之当成一个宝藏,在其文学世界里汲取精神营养。一代又一代读者读他的小说、散文、读书记、评论。追寻孙犁的人生道路,探索孙犁的创作奥秘,从中获得美和启示,是众多作家、学人和孙犁作品爱好者的愿望。以至于孙犁研究已经成为一个现象。鲁迅研究专家、学者孙郁说:“后人爱之而思之,思之复又寻之,就形成了一个小的传统。”
用年谱为孙犁先生立一方“心碑”
年,是孙犁逝世20周年。一部40多万字的《孙犁年谱》由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,引发业内高度好评。该年谱对孙犁作品发表、流传、修改、收录等情况进行了全方位、立体化的记述,几乎对孙犁的每一篇作品都进行了详尽地梳理、辨析和考证。其中的辨析考证对以往资料中的一些错讹进行了订正。书中同时还补充了很多珍贵资料,例如一些未曾发表的书信等。对孙犁的人际交往等方面,编著者段华的梳理和考证也多有独到之处。
比如,书中第一次披露,孙犁写《铁木前传》时,摔伤的准确日期为年3月29日。此事对他之后的身体健康和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影响。从此他开始了长时间的养病生活。年谱中还首次披露了很多绝版资料,如《善闇室纪年》摘抄手迹。作家、书评人安武林写的一篇书评里说:“我惊讶地发现,《孙犁年谱》中纠正了许多权威学者研究上的疏忽之处,甚至是《孙犁全集》中的细节。这些纠错意义重大,避免了以讹传讹,还原了事实和真相。我想,段华给孙犁写的《孙犁年谱》是给孙犁立的一座‘心碑’,是给孙犁写的一部传记。”
心碑是谁塑?年谱是谁编?一本书见证着一份沉甸甸的情谊。上世纪80年代,还是16岁高中生的段华,因热爱文学结识了孙犁。之后,段华因在中学时代写作成绩突出,被特招进入南开大学,在孙犁生活的城市天津求学,与孙犁成为忘年之友。爱护青年、热衷提携年轻人写作的孙犁,对段华的写作之路给予认真指导。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孙犁去世。孙犁晚年很多作品的创作过程、素材原型和交往活动,段华都是亲历者和见证人。
段华与孙犁(拍摄于年3月初,在天津南开区学湖里16号楼孙犁先生寓所)
年7月,在孙犁去世前4天,段华医院看望他。下楼时,《天津日报》周凡恺对段华说:“段华你要为孙犁先生做点事啊。”段华回答:“一定,一定。”其实,段华早有计划。上世纪90年代初,还在南开大学读书的段华于图书馆翻看一册孙犁的《村歌》,歇息间踱到书架边,随便浏览,看到了《章太炎年谱长编》。就此,他生发出自己给孙犁先生写一本年谱的念头。说做就做。段华从此开始留意和收集有关孙犁先生的一切资料。段华在天津、北京的各个旧书店和图书馆里流连,寻找与孙犁先生有关的旧书、报刊,查找孙犁先生的文章。他还在当时的北京军区战友报社资料室找到了全世界唯一一份《抗敌三日刊》合订本,查到了孙犁的《连队写作课本》等好几篇文章。就这样,几十年岁月集腋成裘。
写年谱,要熟读作品,这是基本功。对谱主作品越熟悉,年谱越靠谱。熟悉的办法就是反复阅读。段华几十年来反复阅读孙犁作品,“十遍还是二十遍……记不清了。”他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期间只带了三套书:除《汉书》外,就是《孙犁全集》《孙犁文集》。
在塔克拉玛干深处,在罗布泊腹地,段华除了静心翻看《汉书》,就是循环阅读孙犁先生的作品。反复阅读带来的效果就是段华能做到提起孙犁作品的某一段话,就大概知道在哪一篇文章中、收在哪一个集子里。此外,让他感到“人生真有奇缘”的是,在石河子市,他工作、居住的地方就是孙犁先生作品中写到的他小同窗李之琏下放的单位。李之琏住过的房子已经破旧得没人居住,每天经过它旁边,段华感觉“心灵深处都产生异样的感情”。
段华与孙犁等合影
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,有很多优秀的作家。孙犁为何成为他心目中最独特的那一个?孙犁的作品在当下被不断翻印再版,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,是为什么?封面新闻记者对段华进行了一番深入的采访。他分析了孙犁作品生命力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,正在于“他用独特的方式巧妙记录了时代,用艺术描绘了时代,取信于时代,并流传于后代”。段华还特别提到,孙犁的文学语言极其特别,可惜“至今还没有一个语言学家好好研究一下孙犁先生作品的语言特点”。此外,段华认为,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,孙犁先生的作品能给人以心灵的滋润与沉静,让读者在繁杂中缓冲下来,重新积聚冲锋的力量。
孙犁作品魅力核心:
“用艺术描绘时代,取信于时代,并流传于后代”
段华,曾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局(林业局、畜牧兽医局)副局长,现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下属的中国绿色时报社工作,任副社长。在《孙犁年谱》之前出版过散文集《荷花的光影——孙犁之旅》。一个人持续几十年,在业余时间重点阅读孙犁,持续与孙犁有关的写作,也再次证明孙犁其人其文的强大魅力。
封面新闻:这些年来,孙犁的年轻读者越来越多,成为一个文化现象。您认为这原因何在?如果让您来分析,孙犁作品的耐人寻味,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?
段华:孙犁先生的作品,其实是很严肃的文学作品。他写作的时代与反映的时代,距离当前的时代可以说距离比较远了。写抗日战争的作品《荷花淀》,距离现在都将近80年了。他自己说过,作品能有50年的生命,就很了不起。汪曾祺先生的作品,烟火气很浓,很受安逸生活的读者喜欢;孙犁先生作品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,我也有点纳闷。仔细想想,倒也不奇怪。
我个人认为,首先,孙犁先生是艺术性地反映了时代风云,做了时代变革的艺术记录者。就是说,他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,让读者进入之后能流连忘返,割舍不下。其次是他有自己独特的语言,既来源于生活,又独立于生活,像是从刚刚漫灌大水的菜地里拔出来的新鲜青菜,泥土都被清水洗净了,让读者常读常新。可惜,至今没有一个语言学家好好研究一下孙犁先生作品的语言特点。再次是他独特的阅历和生活,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。他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时代,包括抗日战争时期、解放战争时期以及改革开放等等,这些经历不是每个人想具备就能具备的。能具备的人不一定都能做好记录,能做记录的人不一定都能具备这么丰富经历——而孙犁先生恰好既具备经历又具备写作才能,两相结合,使他成功。第四是他具有很高的思想境界。他那一代作家大都如此,对国家和民族怀着很深的感情,写作的时候想着人民的甘苦和命运,而不是坐在屋子里玩弄词句,虚造故事,美其名曰艺术。最后就是他有很高的文艺修养,有很独特的艺术感觉与认识。以上,构成了他作品的主要特征,作品才吸引了广大的年轻读者,给读者提供高质量的精神食粮。
与他同时代的作家,几乎无人能像他那样构建一个完整的独特的文学世界,展现文学的美丽与魅力,所以,他能吸引读者。其实,我还有另外一个认识,就是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,一切都那么浮躁,那么眼花缭乱。孙犁先生作品却能给人以心灵的滋润与沉静,让读者在繁杂中缓冲下来,重新积聚冲锋的力量。不瞒您说,我在新疆那么多年,最孤寂、最心烦、最困难的时候,我就是读他的作品,获得前进的勇气和力量。这意义也许是超出文学范畴了吧。
封面新闻:为了编好孙犁年谱,花费了30年时间。除了查资料困难之外,还有哪些困难?
段华:其实,困难是多方面的。例如,我不是专门研究机构的人员,只是业余做这个工作,时间就不能得到充分保证,而且工作内容与此反差很大,无形之中会受影响。还有资料选择问题。孙犁先生生活的年代,特别是战争年代,战火纷飞,资料保存很困难,有的时候,要靠后来人的回忆获取资料。但后来人的回忆,一是能否靠得住,是否都是真实的,不好说;二是大部分没有旁证;三是有的还互相矛盾。这个时候,怎么取舍,其实也是很困难的。再就是在写作中,困难也多,好多资料这次没有用,感觉有些事没有说清楚,包括我和他多次的接触、见面,我都很少录进去,留下遗憾。只能等今后再补充吧。
孙犁年3月15日写给段华的信(第一页)
孙犁年3月15日写给段华的信(第二页)
“孙犁先生继承了我国古代士人的优秀传统”
封面新闻: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很多优秀的作家。在你个人的阅读范围内,为什么孙犁成为最独特的那一个?
段华:我这么说吧,与他同时代的作家——包括解放区、国统区、沦陷区的所有作家,几乎没人能有他那样的经历,包括同在解放区根据地的赵树理先生,也没有他那样的经历。所以,回过头来说,孙犁加入到伟大的抗日战争队伍里,为了民族利益,与日本鬼子作殊死搏斗,用他的话说,就是他经历了祖国、民族的重大变革。在这个过程中,善良的东西、美好的东西达到了一种极致。人民的爱国热情、参战的英勇、大无畏的牺牲精神,深深地感动了他,他从心底里热情讴歌祖国的优秀儿女,所以,他才构建了完整的文学世界,这是一种闭环的美。用过去的话说,就是作家忠诚于时代,忠诚于人民,忠诚于祖国,所以他的作品是可信的,是能打动读者的。实际上,这种闭环的美,无论何时、无论何地、无论何人,只要进入,就会深深地沉潜其中,不可自拔。可以说,孙犁先生继承了我国古代士人的优秀传统,忧国忧民,爱国爱民,与人民的感情息息相通;这种感情从屈原、司马迁、杜甫等人那里都能找得到,一脉相承。无论何时读起他的作品,这种感情都能使人共鸣。
我举一个我在《孙犁年谱》中删掉的例子。《芦花荡》里写到主人公那个老艄公用鱼钩钩日本鬼子的故事,您知道么,其实是有原型的,那就是孙犁先生曾经教过一年书的同口村支部书记陈云宁。在酷暑天的一次出外,他遇到5个日本鬼子,要他带路去洗澡。陈云宁就把他们带到下连环鱼钩的地方,等他们被鱼钩钩住动弹不得后,再用船梢把他们一个个砸死,当时被称作“陈云宁杀敌法”进行推广……
孙犁就这样以他的独特的方式巧妙记录了时代,用艺术描绘了时代的人物,取信于时代,并流传于后代。
段华看望孙犁
“富于人情,富于理想,充满理想的光辉”
封面新闻:为了编《孙犁年谱》,您在后记中说,连自己的创作都停止了一段时间。是怎样的一种力量,促使您一定要专心做好这件事?
段华:我这么说吧,是孙犁先生的双魅力感染了我——他淡泊的人格魅力,他作品的优美魅力,都深深地吸引了我,塑造了我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、文艺观。我说过,写作《孙犁年谱》,我不是为了学术研究,更不是为了名利,就是当作生命历程中的一部分,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而已。换句话说,我在写《孙犁年谱》时,是把这件事当作自己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。
封面新闻:我看安武林写的一篇书评里说,“我惊讶地发现,《孙犁年谱》中纠正了许多权威学者研究上的疏忽之处,甚至是《孙犁全集》中的细节。这些纠错意义重大,避免了以讹传讹,还原了事实和真相。我想,段华给孙犁写的《孙犁年谱》是给孙犁立的一座‘心碑’,是给孙犁写的一部传记。”对此评论,您怎么看?
段华:《孙犁年谱》出版以后,老实说,我也没想到影响会这么大,有人说是一部拓荒之作,评论家、南京师范大学的何平教授说对文学史有某种开拓意义。孙郁先生说我是业余的爱好,非功利心使然——确实是这样。当初写它的时候,并不是为了名利,我就是喜欢孙犁先生作品,用心去写它,书出版后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似的。在写作的过程中,我不动声色加进了若干感情色彩很浓的内容——安武林先生这话说对了,我是用年谱为孙犁先生立一方“心碑”,为后人留下若干第一手资料,希望这些资料伴着孙犁先生的作品,伴着读者的每一个新兴的清晨和温馨的黄昏,永远存在于民族文学之林。
封面新闻:在当下这个特别容易浮躁、有断裂感的时代,孙犁作品的意义是不是更突显了?
段华:您说得很对啊。我上面也提到了一句,在信息爆炸的时代,人们产生浮躁、不安,甚至危机感,都很正常。但是,具体到每一个个体的人,都需要在浮躁中找到坚实的土地,就是说,心灵要有安放的空间。孙犁先生创造的完整的闭环世界里,就能让人的心灵找到归宿。我上面也说了,他用他的笔记录了美好的事物,在一定环境里具备了典型的意义,它们富于人情,富于理想,充满理想的光辉,潜移默化中让人具备向上的力量。人生如果没有理想,如同禾苗缺失雨露与阳光。理想就是美,就是人生,所以,每天忙碌于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,在夜晚的灯下,在安静的床头,读一读孙犁先生的作品,汲取艺术的魅力,重新获得激动的感情。
封面新闻:您从16岁就结识孙犁先生,对您自己的写作和人生选择有怎样的影响?
段华:对我人生的影响和写作的影响当然是很大的。从大的方面来说,对祖国、对民族,要有责任感。我离家舍子一个人在新疆为国为民戍边多年,就与受他的影响有很大关系——他年轻的时候,投入到伟大的抗日战争,出生入死,呐喊冲锋,没有责任感哪里会这样?从小的方面来说,做人要真诚,要干净,要淡泊名利,要保持一颗单纯的心;做事,要有韧性,要有毅力。您看,他晚年身体并不是很好,多病,竟然写出来那么多好作品,可以说为读者呕心沥血。没有赤子之心,没有毅力,没有责任感,那是不可能的事情。我自己这几年写作不多,也没有什么大成就,但起码写作时都不说假话、谎话、大话。而且,我也力求写自然、写人、写社会,基本不写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者。就是踏踏实实低头写,甘于寂寞。这有点自夸了,就不多说了。
生活中的孙犁
“也有喜怒哀乐,也食人间烟火”
封面新闻:请您分享一些您跟孙犁先生来往的一些细节呢。
段华:在他晚年,年轻人里我和他交往最多,当然收益也最多。对我人格的塑造、人生的选择,都有很大影响。过去,我写过文章,谈到一些,这里不再一一重复回答您。关于来往的细节,我可以再说几个。
一是我写了文章发表,他看到后,都会把报刊给我留着,用使用过的信封装好,在我去看他的时候给我,就是我化名发表的文章,大部分他能辨识出来,这是我迄今不解的地方。二是他当面很少批评我,但是也很少夸我。比如,他给别人写信说我那段时间读书多,学识有长进,他就没有当面告诉过我——这使我知道踏实读书才是正道。三是他在生活中心很细,考虑周全——年5月2日,我带新婚不久的妻子去看他,他竟然已经给我写好了祝贺的条幅,并连声告诉我妻子,他很高兴。四是他给我送书,也是考虑好了的,送书也看对象。年6月3日,我从北京到天津专门去看他,他在5月15日早上下楼散步遇风寒不愈,此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——他给我一套《历代金殿殿试鼎甲硃卷》,说:“我给你放了快20天了,你读读它,好知道八股文是什么样子……”
封面新闻:在文字里,我们会觉得孙犁先生比较严肃。您与他近距离来往交流多,在您的印象中,生活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?
段华:他的文字很严肃,其实,生活中他是很轻松的,很幽默的。他本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,具备普通人所有的生活,笑起来爽朗,寡言时沉默;也有喜怒哀乐,也食人间烟火。
(配图由段华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