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冠先
蓬勃春秋,东流不顿,流殇难移滴水恩;沧桑岁月,西去难留,去留皆念故人情——
一
青青园中葵,朝露待日晞。阳春布德泽,万物生光辉。
钝秀才/摄
每次去秦锐家,都会见他家茶几上摆一小袋葵花籽,不管什么季节,一如既往、坚定不移。先前不以为意,随着次数的增多,随着看他并没怎么嗑瓜子,好奇心也随之而起。直到有天忍不住问及,才知道原委。
三十年前的初夏,是秦锐到新疆石河子12连参加工作的第一年。当时虽然距离改革开放已经十三年,但由新疆建设兵团第八师师市合一、自治区直辖的石河子市,各方面才刚刚起步。
走惯了贫沙,啃过了粗粮。搞活经济走致富,是人人向往的蜜糖。
工龄短补贴低,生活自然局促。没有兼职可找的秦锐,目光投向了种植业。因为连部土地充裕,近几年都下放承包。据他了解,但凡承包过土地的同事,不管种粮,还是种经济作物,或多或少都发了财,瘪瘪的腰包悄然间鼓了起来。所以,他渴望尝试,改变下每天只有一斤面粉的窘迫生活。
有理想、有追求,值得提倡和表扬,但秦锐做事通常仅凭主观意识。觉得可行的,会不顾一切、一往如初,犟驴一样难得拉回。
连部的土地充足,每个职工都可以承包,但承包者必须种过地、会种地。
到12连前,秦锐一直在上学,尽管没种过地,可他觉得实在简单。认为在乡下长大的娃,就算没有肩挑背负的经历,年年看大人们春播秋收,哪有不会的?于是毫不掂量自身情况,在连部土地开包那天,拟好申请,早早候在了承包队伍之中。
二
到连部递交土地承包申请、签合同的人比往年多,全连在职职工一共名,竟然就有86人参加。
面对如此大的竞争力,秦锐并没觉得有压力,反而觉得很轻松。因为连部的土地多,人人有份,不可能没他的。不过他有些紧张,生怕一不留神被张连长叫漏。张连长工作严肃认真,他可不敢犯小错误。于是全神贯注、屏住呼吸、踮起脚、瞪大眼、竖起耳认真倾听着。
张连长的审核不疾不徐、行云流水,一张张迫切而紧绷的脸,随着他的“下一个”,签完字都会绽开灿烂、放出阳光。
有希望的等待,像青梅煮酒,耐着性子,才会韵味流转、才会唇齿留香。
先前以为土地充足,人人有份,却没料很多人一签合同就是好几份,土地悄然间紧缺起来。秦锐的心,悬了起来。
我欲穿花寻路,直入白云深处。望穿秋水,终于排到张连长面前。紧张的秦锐悄悄舒了一口气,双手递上申请,谁知张连长淡漠地“下一个”。他立时慌了,本想问问原因,见张连长瞟也没瞟他一眼,旁边的指导员也没反应,便默默跑到队伍最后,重新排队、等候,希望温顺的表现,能博得张连长的好感。
没想,如此三次,皆被张连长“屏蔽”。秦锐虽然一肚子火,却不敢发着。若是态度不好,只怕土地真没了他的份。于是克制着心中的不满。
直到连部剩下张连长、指导员和会计三人,秦锐才进前问原因。谁知张连长并不解释,挥挥手让秦锐回家。秦锐一下不干了,觉得老少职工都可以承包,凭啥就他不行,太欺负人了。不过他没像往日那样遇事冲动吵闹,而是正正经经腰板一挺:“建设边疆人人有责,愿为军垦付青春。请领导给秦锐一个机会!”
张连长勾了勾嘴角,与指导员交换了下眼神,端起茶杯坐回椅子,自顾自品茗起来。
一直没吭声的指导员与秦锐是近老乡,关系融洽得胜过亲人。见秦锐焦急地望着他,和蔼地劝秦锐好好上班,包地的事明年连部会考虑。
秦锐的嘴立时撅了起来,问别人都可以承包,为何他就不行?指导员说他工作前一直在学校,别说种地,连泥土都没粘过,冒然搞承包不合适、有风险,建议本年认真学习,来年才能“打胜战”。秦锐哪肯,坚称自己在老家种过地、会种地。一旁品茶的张连长立刻问他会开厢、播种、铺膜、施肥、引水,还是会放苗、定苗、理渠、打埂、灌溉?
指导员见秦锐张张嘴、像听天书的模样,笑着拿起笔准备在报名册上打叉。秦锐大急,高声称愿“立军令状”。张连长闻言一阵苦笑,和指导员合计了一番,勉强给秦锐签订了土地承包合同。
在秦锐告辞时,张连长强调了一句,“军令状可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。”秦锐腰板再次一挺,“绝不让领导失望!”
三
秦锐顺利签下土地承包合同,成了连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。因为大家觉得,种地对他这样的毛头小伙来讲,纯粹就是擀面杖做吹火筒——一窍不通,白忙活还浪费土地。
面对同事们的谈论、哂笑,秦锐没当回事,沉浸在成功拿下合同的喜悦中,陶醉在年底会有一笔收入的憧憬里。
三天后,连部通知土地承包户抓阄拈地。不一刻,清静的连部广场人头攒动。人们望着张连长面前盆里近百个指头大小的纸团,个个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。
随着张连长一声“开始”,盆里的纸团便像树梢受惊的小白鸟,一颗颗转眼没了踪影。激烈的竞争,别说肥田美土炙手可热,连往昔偏远的、无人问津的土地也一个不剩。
秦锐拈到距离连部约3公里的南喜条田,立时引来一阵热议。南喜条田可是连部排名靠前的沃土,人人奢望承包的膏壤。
当同事们得知秦锐拈到南喜条田42号地时,羡慕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,且很快有同事为他“叫好”、向他“祝贺”。虽然那些叫好、祝贺看起来有些怪异,但秦锐没向深里想,也想不到有什么不一样,只当是同事们的友善和真诚道贺,甚为感动。
傍晚时分,指导员夫人朱姨忽然请秦锐到她家吃饭。鸡汤、猪蹄加红烧排骨,丰盛的晚餐让秦锐受宠若惊。
“拈到南喜42号地了?”四十多岁的朱姨将一个蘸碟放到秦锐面前。
“是的,阿姨!”秦锐开心地点点头。
“南喜有千余亩大,知不知道42号在它的什么位置?”向来一团和气的朱姨少有的严肃。
“在南喜最东。东与机耕道、榆树林交界,南有主干渠和林带,西与41号相邻,北是苇子大渠和公路。”秦锐如数家珍。当时拈到,他就迫不及待邀邻居梅登贵去看了。
朱姨瞟了眼旁边默默倒酒的指导员,笑眯眯从铜锅里夹出一块热腾腾的红烧猪蹄放到秦锐面前的碗里,“秦锐呐,要不你还是明年再承包吧!”
秦锐吃了一惊,自到12连工作,数月来朱姨对他的关心和支持胜于亲人,今儿怎么反对他包地。“是不是指导员要反悔,让她出面劝退?”他暗自揣测。想法甫出,就见指导员白了朱姨一眼,“合同都签了,你叫人家明年再包。”
“签合同怎么了?秦锐年轻,没种过地、不懂,还不允许人家有个思考、缓冲余地啊?现在的土地又不是包不出去,干嘛硬逼着人家种。”平素温和的朱姨忽然发火。
秦锐茫然了,不知朱姨为啥要生气、要阻拦,并且当着他的面给指导员发火。实在不解,呆呆望着两人。
指导员和悦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,扬扬筷子,“来来来,先吃饭!”
秦锐点点头却没动,直拿余光瞟朱姨,想知道为何阻止他包地。
“老王,这事你必须和张连长合计一下。不能坑了人家秦锐。”朱姨认真对指导员说。
指导员放下筷子:“要不,今年你就别包了?”他征询着秦锐的意见。
面对指导员的征询,秦锐的小心思立时冒了出来,“一定是指导员反悔了不好讲,让朱姨出面演双簧,这个套我可不上。”想到此,稳了稳神对朱姨道:“朱姨,合同是我缠着指导员和张连长签的,还……还打了保票,出尔反尔可不好。再说我包土地的初衷也没打算当年能挣多少钱,想的是任何事都有个开始,今年先熟悉下种植技术,为今后打好基础。”心里默默想:看你们又咋说?
朱姨迟疑片刻道:“秦锐呐,实话讲,42号地根本就没人要。我不是泼冷水,你拿上是白吃亏。”
“为啥?”秦锐吃惊地望着朱姨。心里翻开了:那么平整、肥沃的土地,谁都巴望着,怎么会白吃亏?啥原因?
指导员将端起的酒杯放下:“你朱姨说的吃亏,是因为42号地东邻机耕道。”顿了顿,“投入生产的时候,机车来往频繁,道旁的作物或多或少都有损耗……”
朱姨抢白道:“或多或少?长千米的地,一垅差不多就有一亩。这么多年来,哪个地的机耕道边不损耗两三垅?”随即转向秦锐,“你包的一份是25亩,对不对?”
“对。”秦锐叩叩下巴。
“25亩损耗掉两三亩,是不是就变成了21、2亩了?”朱姨问。
秦锐心里一咯噔:“是的。”
“机耕道损耗是惯例,咱不讲。最关键的是,42号与41号交界处那一溜子苇子地有5、6垅,也就是差不多5、6亩大小,全算在42号地上。这样下来,25亩是不是最多剩16、7亩了?”朱姨问。
秦锐望了望默默品酒的指导员,不知如何是好。见朱姨不转眼盯着他,搔了搔后脑勺:“听说苇子可以犁掉,捡干净苇根一样可以种植。”
“谁放的屁?”朱姨火一下大了,目光汹汹,直逼指导员,以为他讲的。
秦锐忙小声道:“是几个扑克牌友说的。”
朱姨的火气顿时小了不少,给秦锐夹了块排骨:“那些龟孙是故意逗你、取笑你。苇子地是不能种庄稼的盐碱地。”旋即望着指导员,“老王,你必须和张连长合计下,这对秦锐可不是小事。”
朱姨如此关心,肚里妄加猜忌的秦锐甚为惭愧,连抬头看她的勇气也没了。
指导员抿了一口酒,沉思片刻对秦锐道:“明一早把合同给我。”
秦锐没点头也没摇头,当时拍着胸脯向张连长保证、立军令状,现在让指导员出面解围,这不是让指导员为难吗?况且合同已签了、阄也拈了,言而无信,往后怎么见人?
朱姨见了秦锐不吭声,沉思了片刻,对指导员道:“要不和张连长商量下帮忙将42号调调。”
指导员温和的脸一下拉长了,“你不是要求取消合同,就是要求调换土地。怎么调?调给谁?这些年来连里给谁取消过合同?能不能讲点原则?”
秦锐没料取消合同竟会是违背原则,自到12连工作,给指导员和朱姨添了不少麻烦,现在又因土地让他们为难,想了想:“指导员、朱姨,虽然我没种过地,但从不怕苦、怕累。请你们放心,42号地的苇子我一定会处理干净的。”
指导员和朱姨没吭声。沉吟良久,朱姨道:“秦锐呐,苇子地大多数是盐碱地,盐碱地不适合种庄稼。再就是苇子根又深又长,有两三米、甚至四五米,层层叠叠、犬牙交错,犁不完也犁不到的。”
“那且不是会窜满遍地?”秦锐大感意外。
“倒不至于。”朱姨摇摇头。
“只有42号地才长苇子吗?”秦锐问。
“每块地都有,但基本处理掉了。”朱姨道。
秦锐立时松了一口,说明苇子并非杀不死的程咬金嘛!
“连里今年没计划种粮食作物和风险低的辣子、番茄,而是安排种有风险的大力棉。”朱姨换了话题。
秦锐心里一动:大力棉利润高,去年种植的承包户都挣了钱,不可能今年就没了机会。
朱姨接着道:“我们连是第二次种植大力棉,种植经验和管理技术还不成熟,风险相当大。成本也高。”
“需要多少成本?”秦锐问。
“机耕、种子、化肥、农药、薄膜、水费等,一亩地成本至少要元。每份土地的承包面积为25亩,25亩成本得1.5万元。”朱姨道。
秦锐沉默不语了,成本的确惊人,一旦受挫,他可承受不起的。不过心里很快生出疑问:既然风险大、成本高,为何承包竞争还那么激烈?说明大力棉的利润空间大。常言说富贵险中求,没有风险,哪来的富贵?别人包三份五份、八份十份都不怕,我包一份怕啥?人家早上7点出门,我可以6点,甚至更早。土地数量缩了水,赚不了别人的三万五万、万儿八千,赚个千儿八百,赚个人一年的面粉钱总不成问题吧?况且若连地都不进,就退合同,就认怂,梅登贵、胡金山那伙人的口水也会将我淹死。更关键的是,退合同不仅让指导员为难,还会遭张连长白眼,以后在连里怎么混?
如此徘徊、辗转想了几回,秦锐最终决定不放弃。朱姨见他铁了心,不再劝说。
四
翌日上午,秦锐再次邀扑克牌友、梅登贵和胡金山去南喜条田走走,称想去熟悉熟悉。二人勉强同意了。
钝秀才/摄
他之所以邀请梅、郭两人,是因为辗转了一晚,觉得有必要请教下已有三年包地经验的梅登贵和包了5年地、“永久”换成“嘉陵”的胡金山。大家既是近邻又是牌友,关系不错,对42号地他们应该能够给出些看法、想法和建议。
天山雪云常不开,千峰万岭雪崔嵬。北疆的五月天,已始冰雪消融,万物复苏。榆条柳枝悄然吐出了久藏的嫩绿。林间莺歌此起彼伏,你方唱罢我登场;筑巢的爱侣,成群结队,你来我往;春风送爽,风景如画,让人心旷神怡。
位于连部南面、三公里外的南喜条田,长约一千二百米,宽过千米,视野开阔、一马平川。
虽然在新疆生活了近十年,但如此近距离接触条田,秦锐尚属头一次。
切身体会,感触良多:“在这望不到头的地里干活,别说一天完成一垅,只怕在垅上走个来回,就需晨光熹微到烈日当空。与老家那种一泡尿就到头的巴掌地,实在是天壤之别!”感叹归感叹,却不敢吱声,担心梅登贵、胡金山取笑。
梅、郭二人先带秦锐在他们自己的号地上走了一回,才慢条斯理由西向东,来到秦锐的42号地。两人在地头打望了片刻,啥也没讲,便到地边的榆树林前坐了下来。
“二位哥哥知道,我种地纯属外行,还请多指导、多帮助。”秦锐真诚地拱拱手。
胡金山掏出香烟,抽出一支扔给梅登贵,掀燃火机,点燃一支,深吸了一口,两道长长的蓝色烟龙快速从鼻孔奔了出来。才慢悠悠道:“种地,又不是干高科技,翻土、播种、施肥、铺膜全程机械化,你担心什么?”
“浇水时,看好垄干,不断埂、不窜水就OK了。‘梅登贵补充道。
“听说这42号地,苇子多,碱性大,不利于庄稼生长?”秦锐望着平坦沃腴、并不见苇子的土地问。
“哪个地里没苇子、碱性不大?别说南喜,之前的12连,甚至全石河子绝大部分土地都是苇子地、盐碱滩。”胡金山弹了弹烟灰。
梅登贵吐了个烟圈,“几根苇子,咱哥俩少打几把扑克牌,就帮你捡个干干净净,一根不剩,莫大惊小怪瞎操心。”
秦锐闻言,暗暗开心。随即望着宽大的机耕道:“那条机耕道只怕以后会损耗庄稼,二位有啥避免的办法没有?”
三十多岁的胡金山白了他一眼,“小秦啊,你的想法是不是太多了?换你是机耕手,会不会故意开着机器去压庄稼?”说完不待秦锐回答,从裤兜里掏出扑克牌,“这树下比屋里空气好,来来来,玩两把。”
秦锐听两人讲得轻松、有理,与他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较为接近,心中的担忧削减了不少。
五
一个礼拜后,秦锐正式加入由连部统一管理的种棉队伍。站耙犁机、松土机、捡垃圾、耙地、分厢、开沟、理渠、埋界,三五天就忙完了种地开篇;接下来下种、施肥、铺膜、理埂。
种子下地前,工作由连部统一安排,种子下地后,土地管理、工作时间皆由承包户各人安排。
秦锐和其他承包户一样,起早贪黑进地检查薄膜覆盖情况,检查水渠、垅埂是否畅通。一周后,进入放苗、定苗、覆膜、保湿……
忙忙碌碌,早出晚归,半个月下来,虽然人瘦了一大圈,但秦锐并未见到朱姨说的苇子苗,心头很是高兴。以为是耙地时,自己工作认真、捡拾得干净,所以苇子没了踪影,殊不知繁琐的工作很快就会接踵而至。
棉苗长到十公分左右、定苗尚未完结,往昔不见踪影的苇子苗星星点点冒了出来。秦锐并不在乎,觉得稀稀拉拉几根苗子,三两下就能拔除干净,于是拿上铁铲顺根挖刨。不挖不知道,一挖才发现果然如朱姨所讲,每一株的根子都深不见底。尽管如此,他仍不着急,觉得只要出现一根就灭一根,再快也长不过他的铲除。谁知道三五天后,那片光溜溜的碱地上,一夜之间苇子尖密密麻麻,如雨后春笋、遍地开花,且一天冒得比一天多、一天比一天密实。值得庆幸的是,它们真没向地中央窜,只在邻界的四五垅沟渠上延伸。不过如朱姨所言,全长在他承包的42号地里,沿小渠像界石一样将邻地41号隔开。如此一来,东为机耕道,南交主干渠,西接“芦苇墙”,北邻苇大渠的42号地,变成了南喜条田中的“孤岛”。
搞种植不在乎孤岛还是群岛,能产东西就是好岛。为尽快消除苇子,秦锐每天天不亮就下地,割苇苗、拔苇根,天漆黑才回家。此期间,没人教他如何处理苇苗,因为大部分人承包的土地更多、更忙,抽不开身。
一天黄昏,百忙中的朱姨匆匆来到秦锐地里,让他去连部领除草药水,说苇子苗不仅要割、要刨,还要点药水,否则地下那层叠层的苇根,天天割都无济于事。
虽然懊恼,但秦锐并未灰心。灰心,只会遭人耻笑,经济也会遭受严重损失。
山高不阻其志,涧深不断其形。纵使前路荆棘密布,也当坦然仗剑前行。他默默为自己加油鼓劲。
六
6月,燥热的季节,知了嘶鸣的季节,也是万物怒放、盛长的季节。
尽管秦锐坚持不懈、天天拔苗挖根点药水,仍挡不住前赴后继的苇子见风长,且一天比一天来得快。棉苗才二十多公分高,苇子就半米长了。而这时候,其他土地承包者已经闲了下来,望着长势良好的棉苗,他们静候着喜人的棉蕾到来,憧憬着丰收的季节。个别承包户,至多扛着铁铲到棉田走走看看,而秦锐只能朝起暮落在千余米长的苇子埂上一垅垅蜗牛般爬行,继续刨根、割苗、点药水的工作。
先前信誓旦旦要帮忙处理苇苗、苇根的梅登贵、胡金山,从种子下地后,再没见过半回影子。对此,秦锐并不难过,他们没来也好,至少为他节省了烟酒钱。
这天上午,秦锐正埋头剪苇苗、点药水,朱姨匆匆到来,交给他一大包葵花籽,让他沿苇子垅种下。秦锐不明所以,朱姨说葵花生长不受环境和土壤影响,且生长速度远超苇子,能够有效遏制苇子苗的生长。秦锐闻言开心坏了,此处种不出棉花,能收点葵花籽也不错!
一个礼拜后,苇子地里果然长出绿油油的葵花苗。秦锐开心不已,忽然想起老家种地都要施加农家肥,若是给这些葵花上一些化肥是不是长势更快?想法一出,当即付诸行动,上街买了两百斤肥料。
日子不居,时节如流。蓝盈盈的天,白生生的云,金闪闪的阳光,将7月汇成一樽醉人的美酒、一首潺潺动人的歌。
经过打枝、灌溉、追肥后的棉苗,郁郁苍苍,长势喜人。让秦锐欣慰的还有与机耕道交汇的棉苗,自它们出土以来,从没出现过被践踏、破坏和损耗的现象。不用讲,也知道是大家看他承包的土地吃了亏,不忍心雪上加霜,行走间才非常注意。对大家的关心,能做的唯有默默地感激。
受肥、浇灌后的葵花苗,像知道秦锐的迫切心思,成长速度惊人,每天会长好几公分,个别的甚至十来公分,枝繁叶茂、蓬勃生展,势如破竹,半个月就长到一人高,它们像利剑出鞘的正义之师,成功将密实的、只有八九十公分高、贼眉鼠眼的苇子苗死死遏制在了脚下,卫士一样守护在葱茏的棉田中,成为南喜条田的一道靓丽风景线。
风景线,理应被人欣赏、表扬和赞许,却成了梅登贵、胡金山等人调侃取乐的话题,说秦锐“有经济头脑”,称“葵花墙”秋后起码得收千儿八百公斤,不然对不起他的那份汗水。同时强调丰收后不要只记得卖钱,莫忘了大家冬日牌桌上的寂寞生活。言下之意,秋收后记得送大家瓜子。
梅、郭二人之所以如此轻薄,秦锐知道是因为自己反应慢、口舌笨,遭人嫌弃。于是默默和他们保持了距离。至于那道“葵花墙”,他不敢有贪心,更没奢望能收多少,收成如何。它们能帮他拦住讨厌的苇子,就已经谢天谢地。秋后若能收个百八十斤,能还朱姨的情,就是上天对他的眷顾、佑护和恩赐。收不上,不悲观也不怄气。
七
舒无踪,卷无迹,日午晴空轰霹雳。
钝秀才/摄
一日黄昏,连部安静的高音喇叭,忽然传来张连长紧张又焦急的声音:“同志们,团里传来消息,1连的条田出现了红蜘蛛。红蜘蛛的危害大家清楚,我就不多讲。1连虽然距离我连有二十多公里,但这个距离对红蜘蛛的滋生传播,算不上遥远。今年虽然雨水少,传播几率不高,但风力传播,防不胜防。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视,明儿一早,进地仔仔细细检查,严防蛛害发生,见一株灭一株,见十株药一亩,力将蛛害阻隔在萌芽状态之中……”
红蜘蛛,又名棉叶螨,对棉花、玉米、豆类等农作物中后期的危害极大,一旦发生很难根除。
安适、恬逸的12连,立时炸锅了,人声鼎沸,议论滔滔。
不懂蛛害的秦锐听大家议论,着急起来,原本土地数量就缩了水,要是发生蛛害,且不玩完?他急忙找朱姨咨询防治措施。朱姨却并不急,说1连在二十多公里外,若是发现蛛害,全连定会全力灭杀,传播概率低。倘若真发现,也并不会是铺天盖地,只会是局部,并且很快就灭了。听她如此解释,秦锐放心回家了。
在将要进门的时候,忽见梅登贵急慌慌骑车外出。忙问发生了什么事,需不需要帮忙,梅登贵说儿子在学校摔了,医院。秦锐二话没说就推出自行车跟了上去。
梅登贵儿子只是膝盖摔破了皮,医生已经处理妥当。在等候梅登贵取药的时候,秦锐见一个病人家属双手捧头,哭丧着脸。出于关心,秦锐与之闲聊起来。那人说家里人只是小病,犯愁是因为棉花中了蛛害。秦锐忙问有多严重,那人说头两天才发现一两株,现在已蔓延遍地,说完眼底起了薄雾。秦锐问他哪个单位的,回答说1连。
秦锐将此事对梅登贵讲了,梅登贵和朱姨的反应一样,并不着急,还笑他听风就是雨。秦锐不再吱声,一路上心情很是烦乱,他可是经受不起蛛害的。
第二天一早,秦锐没和大家进地检查蛛害情况,而是上街买了足够消除五十亩蛛害的农药,打算分朱姨一半。回到连部,才知农药连部会统一配发。他担心人取笑,打消了将药给朱姨的念头。想着买的药不用,白白浪费,也不管地里有没有蛛害,先喷喷、预防预防应该可以的。于是,默默背上喷雾器来到地里。有人见了笑他脑子有问题,还有人骂他“神经病”,胡金山则叫他“郭大侠”。
秦锐不聪明、反应慢,但知道“郭大侠”是指金庸笔下的傻子郭靖。往日性格平和的他,立时反唇相讥:“郭靖的确傻,只傻成了大义凛然的盖世英雄。哪像你膜拜的杨康,聪明到认贼作父。”
胡金山被呛得灰头土脸,不再调侃。
红蜘蛛的预防警示转眼过去两天,一切似乎风平浪静、岁月静好。第三天中午,大家正在午饭,忽闻有人惊呼发现了蛛害。秦锐吓坏了,当即放下饭碗,背上农药直扑棉田。不一刻,几乎所有棉田都有了喷药杀虫人。
蛛害出现的第三天,尽管农药铺天盖地,尽管大家没放过每一株棉苗,蛛害仍是着了魔一般疯狂滋生、扩张。到第五天,大部分棉田被红蜘蛛侵噬,翠绿的、已经含苞待放的棉树渐渐变成了麻黄枯色。
人们奋力急救了一个多礼拜,只有少数棉地蛛害得到遏制,南喜条田和大多数棉田一样蛛害严重。但秦锐的那块42号地成了完好无损的“独立王国”。不少人感叹他运气好、“无娘儿子天保佑”,也有人说是秦锐有先见之明提前打药预防的结果,也有说他自私自利,关键时刻只顾自己不提醒大家,甚至连朱姨也不关心。
独自凄凉还自谴,无从分辨自解愁。面对舆论无从解释的秦锐,为避免尴尬,天天进地。尽管棉花没受红蜘蛛袭击,他仍不敢大意,一株株、一垅垅细致检查。无意间他发现,葵花叶和苇子叶上面丝毫没见红蜘蛛的痕迹。
望着跟前这堵严丝合缝、厚厚的“葵花苇子墙”,望望四周。秦锐明白过来,他的棉田之所以幸免于难,并非完全是预先打了药的原因,是这堵2米多高的“葵花墙”起了大作用,当然还有东边的榆柳林,南边的大干渠和林带,北边的苇渠和公路、大坝,此三方的空间距离几乎都在米以上,结合预先打下的农药,42号地的棉花才得以虎口余生、才得以健康生长。
八
花开春种,花落秋丰。
钝秀才/摄
转眼到了9月,到了棉花采摘的季节。由于蛛害原因,12连和大部分单位一样,棉花产量较去年锐减。以前亩产量公斤以上,而今亩产不到公斤,虽然棉花价额大幅上涨,但大部分棉农仍没能保本,赢利的更是屈指可数。而硬着头皮、什么都不懂的秦锐,不仅保住了公斤以上的正常产量,还赢利近万元,一时间成了全连、甚至全营的奇闻,成了年终屈指可数戴上大红花的生产标兵。
不少人感叹,“人算不如天算,无娘儿天照应,做梦也没想到秦锐能在42号地上挣到钱!”秦锐大丰收,最开心的是朱姨,比她自己丰收了还高兴,拉着秦锐的手一个劲表扬、祝贺,赞他不仅有胆识,还能吃苦耐劳。秦锐明白,能丰收,葵花墙功不可没,朱姨功不可没。
为记住那段难忘的岁月,三十年来,秦锐时时都会在茶几上摆上一小袋葵花籽,既是留存难忘的岁月,也是回味那道金灿灿的葵花墙,更是铭记着朱姨虽然已伛偻但依然高大的背影。
逐光行,向阳生,世有暖阳,何惧人生沧桑!
作者简介:陈冠先,笔名力莀、捡水郎、钝秀才,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人,文学、摄影爱好者。有《高山上的泪痕》《谪客》《情绽》《号角》《吴季蟠传》等近十部长篇小说见于国内各大网站或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