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哪家治疗白癜风比较好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唱歌
作为一个妻子,结婚三十二年来,她第一次在内里换上丈夫买的浅紫色的蕾丝嵌边的文胸,上路了。看惯了平日里妈妈不修边幅的样子,女儿惊叹道:“妈妈真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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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本全国主要诗歌刊物的负责人,每天上班,她总会在接她的“帕萨特”前驻足片刻,使劲掂一掂塞满文件和诗稿的大书包,伸进半条胳膊去,在包底掏啊掏,抓出满满一把猫粮,弯身撒向等在矮灌木丛下的几只流浪猫,然后躬身进车,略带歉意地对司机说:“走吧,别迟到了。”
作为一个女儿,她带着无限的歉疚和遗憾走了,因为她知道此一去山高水远,再不能回来给年高九旬的爱父熬粥煎蛋了。
作为一个诗人,她一股脑儿带走了无数奇特的感受、出人意料的想象、跳跃的字词和美的意蕴,匆匆、匆匆地赶到另一个世界去歌唱。
她没想到会走得如此匆忙,匆忙得来不及和这个世界说声告别,和亲人们说声告别。她太热爱这个世界,她喜爱蓝天、树林,喜爱小鸟、小鱼、白兔和狐狸,喜爱集邮票、找石头、看星星、收古董……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风雨岁月,她仍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如初的好奇和新鲜感。
对自然和生命的挚爱催生并浸润着她的诗句。小雨1971年开始写诗。那时十八九岁的李小雨在部队卫生队搞化验。卫生队经常进山采药,采药时住在老乡家里,条件很艰苦。但她却觉得,在山上把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融为一体,艰辛却非常快乐。于是有感而发,写下了第一组诗《盘山采药》。她曾这样描述对世界和生命的感受:我喜欢赤脚走路,脱下鞋袜,把双脚插入土地。呵,无论是田埂还是沙丘,无论是浅溪还是积叶,土漫过脚背,那一瞬间叉开十趾的感觉,松软、湿润、冰凉、温暖,沉沉地拔不出脚来,自由得不知所措。此时天是高的,地是远的,天地间只有一双脚在走动,无声无息,飘飘摇摇,仿佛是泥土里的一只小虫,或是大地上的一棵青草……在她的世界里,所有的颜色都是纯净的、透明的。
所有的爱,最终都凝结在对诗的挚爱之中。中国诗,外国诗;古典诗,现代诗;自己的诗,广大作者的诗,她都爱。她常说,作为一个诗人,对不同风格、个性的诗自然会有自己的偏好,但作为一个编辑必须有广阔的视野和胸襟,要理解、尊重和包容。在近四十年的诗歌编辑工作中,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了一代代年轻诗人的成长。许多人感谢她、怀念她,因为她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了他们、发掘了他们,把他们引上中国诗坛,送上领奖台。然而,他们不知道她是怎样从堆积如山的自由来稿中找到他们的。小雨一生与各式各样的稿件作伴,不仅在编辑部,也在家里。她的床几乎被稿件淹没。自由来稿、一审稿、二审稿、评奖稿、评论稿……她睡在一叠叠的稿件中,几乎每天晚上阅稿至一两点,开灯而眠,抱着稿件睡去,醒了再看……床单、被套、枕巾上到处是一团团墨水洇染的印痕,我早就想把它们钉入镜框,当作一幅抽象画挂在床头。最后的日子里,她还把诗稿带进了病房,一捆一捆、床上床下……她第一次化疗,正值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奖,会期与疗程完全重合。她知道海量的阅读量,使得评审工作不可能临阵换将。经她要求,医院破例为她晚上治疗,吊针从晚上九点钟挂到凌晨三四点,拔下针头,稍闭会儿眼,便又匆匆赶往西山开会……医生护士问她,你住院干吗来了?
每每看到好的稿子,尤其是新人的稿子,她总是异常兴奋,立刻跟亲近的人分享。在她的心里,只有诗,只要诗好,便一切都好。于是,她跟一代代诗人特别是青年诗人们结伴了,跟一个又一个生活在底层奋发写作的青年乃至少年朋友们结伴了。无论在她主编的《诗刊》还是由她编选的一本本“年度诗选”中,她都热情积极地推介他们,为他们荐稿,介绍他们的作品出版。在她编选的诗集中,就有两部获得了鲁迅文学奖。
她在诗歌上有着惊人的阅读广度和非凡的记忆力,并对诗歌创作潮流的脉动和变化有着极其敏锐的触觉和判断。和她聊天,名人的和无名者的诗句夹杂在一起,汩汩流出。人们爱听她讲课,许多地方邀请她去讲课,讲创作问题、讲诗歌美学和诗界现象,她的讲述充满了生动鲜活的实例,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诗歌在当下的时代脉动,常给人富于活力的启示和思考。
小雨的心灵是开放的,她有着十分敏锐的洞察力和辨析力。在创作中,她从不满足已有的诗歌艺术表现方式,而愿意去做新的探求。她在继承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传统的同时,认真研究西方不同时期、不同流派的作品,融会贯通于自己的创作实践之中。1980年2月,她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的组诗《海南情思(四首)》成为全国范围的“朦胧诗”大讨论的触发点之一。进入新世纪后,伴随大批农民工涌入城市,中国的经济社会生活发生了深刻变化,这自然影响到文学艺术。在自发来稿中,她间或读到打工青年寄来的诗,敏锐地感觉到这是现实生活催生出来的一个新的诗歌群落,在火热的劳动中,他们以泪、汗水和欢笑创造了崭新的诗句,发出了当前中国一线建设者底层的真实声音。她便迅速组织这些年轻的男女诗人参加“青春诗会”,提高作品质量,将他们作为一个重要的写作群体在《诗刊》醒目推出,在全国产生了广泛影响。她看到许多人已成为中国诗坛的生力*,为之鼓舞,为之欣慰。
她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,采蜜劳作,不是为了生存,完全是出于对生活和诗由衷的热爱。面对诗歌圣洁的美,人世间的磕磕碰碰都不值一提,她的心始终沐浴在善良美好之中,总是阳光灿烂。在治疗中,她数管插身,却仍然幻想着和我一起去非洲看草原和动物,仍然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最近写的关于李清照的诗章,为其中的某些诗句得意扬扬。直到呼吸有些急促,舌根有些僵硬,她仍然没有想到死神已经临近。在临终昏迷前,她已说话困难,却仍然用眼神和微笑跟我和女儿开玩笑,留恋着人间的亲情。
她走得匆忙,没有一滴眼泪。生活对于她太过美好,没有时间悲伤;生命对她太过短暂,来不及悲伤。拢一拢头发,系上红纱巾,背上盛满稿件和猫粮的紫红色的大书包,她匆匆走了。一如她的名字――小雨,那“润物细无声”的小雨轻轻地来了,又轻轻地去了,不愿惊扰这个世界,只留下了她的诗句,轻轻告诉人们她对诗的爱和感受:“这是一些比水更平常的东西/……/它映出了一个人热的心和冷的影子……”
一个水晶般的纯洁的灵*就这样走了,另一个世界正等着听她歌唱。